【茲克】幸運者(後記)

小旅館單人間內的床並不算太大,一個成年男人躺在上面也會稍嫌逼仄。現在卻有兩個男人背對彼此,盤坐在床上。

身型明顯比較纖弱的年輕人有些局促地往上提了提褲子,他身上的襯衫和西裝褲似乎大了一點,不太合身。他背後中年人相對來說要體面得多,身上的襯衫和褲子起碼是整整齊齊的,但外套和馬甲都因為髒了而被隨手放到一邊。

克萊恩有點不太自在,他身上的衣服是為格爾曼‧斯帕羅準備的備用衣服,和他作為克萊恩‧莫雷蒂時的身型不太相符,所以會鬆垮垮的。

但比起鬆垮垮的衣服,更讓他煩惱的是手中的白紙——

在克萊恩不停轉化秘偶、交換位置,在極短時間逃出貝克蘭德後,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信使小姐並沒有到教會舉報。即使還未脫離發情熱,他卻感到渾身發冷,旅館附近都是住宅,阿茲克先生的失控會造成無數傷亡……

停了下來的克萊恩穿上備用衣服,用口琴召喚出信使小姐——謝天謝地,還好當初他把口琴夾在衣物裡面。信使小姐在告訴他阿茲克‧艾格斯已經從失控中恢復後,便咬著祂今天白賺的第二枚金幣回了靈界。

克萊恩在一連串的懵逼和權衡利弊後決定沿著逃跑的路線,回到了旅館——不然怎麼辦,難道假裝無事發生嗎?而且他發情期還沒完呢,到處晃悠總不是辦法。

於是他和那具已經被搬到床上的秘偶交換了位置,和正在清理床下的羽毛的白骨信使大眼瞪小眼。

斜斜地靠在牆上,食指和姆指輕輕捏住鼻根的阿茲克先生似乎已經預計到他的到來,毫不意外地看向克萊恩,苦笑著讓他稍等,等羽毛清理好再談談。

也許是白骨信使的效率太高,也許是時間過得特別快,白骨信使很快便拎著裝滿羽毛的大袋子消失了。

不算太大的房間中只剩下兩人,一時之間陷入尷尬的沉默。直至克萊恩苦笑著提議——

「其實我有很多東西想要問你,但實在說不出口。阿茲克先生,你和我一樣嗎?不如我們寫在紙上吧,我覺得這樣比較說得出。」

所以現在克萊恩才會對著白紙苦惱。倒也不是無話可說,而是太多東西想要問、想要說,才不知道要先說哪樣。

克萊恩深深吸了一口氣,寫上了他之前問過,卻沒有獲得回答的一句話:

『你喜歡我嗎?』

雖然寫下這句話時,他總想起剛過去沒多久的事,但他相信現在阿茲克先生的狀態已經恢復正常……克萊恩還是掏出金幣,占卜了一下,得出安全的結論才安心下來。

他猶豫了一下,剛才回想起那瘋狂的情事時身體起了點反應,這提醒了他發情期還沒過去,他猶豫再三後還是用小一點的字添上一句:

『順帶一提,你說過會給我一個臨時標記,這個承諾仍然有效嗎?』

把白紙對摺,克萊恩把白紙放在阿茲克先生身旁,然後他發現那裡同樣放了一張摺起的紙。他拿起對方的信紙,上面寫了很簡單的一句話:

『還痛嗎?』

他抬起筆,然後又停在紙上,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寫下:

『其實不是很痛。』

克萊恩想再添上一些字句,但他感覺到阿茲克先生轉過身來。呼吸打在背脊上,他聽見中年人磁性低沉的聲音在耳邊低聲地道:「承諾仍然有效。」

阿茲克先生頓了一下,補上一句:「至於你的第一個問題——對,我愛你。」

然後便是落在腺體上的一個溫柔的標記。

大腦瞬間變得一片空白,可能是因為信息素的注入導致的快感,可能是因阿茲克先生的話語,或者兩者皆有。發情熱慢慢褪去,但他感覺臉上的高溫並沒有隨之消失,反而愈加嚴重。

阿茲克先生的信紙剛才已經被他順手放在一旁,克萊恩趕緊放下自己已經寫了字的信紙,然後拿起阿茲克先生的那一張。

『你是怎麼看待我的?』

……這真是最糟糕的問題了。不用小丑的能力都知道臉已經紅得不像話了,心跳的聲音愈來愈快、愈來愈響,在寂靜得連寫字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的房間中,他甚至害怕阿茲克先生會聽見他心跳的聲音。

克萊恩看著信紙,閉上眼睛深呼吸好幾次才顫抖著慢慢寫上:

『我不知道。』

在寫下這樣廢話似的、卻又是最誠實的答案後,他脫力似的鬆一口氣。不過這樣看上去有點敷衍,於是克萊恩想了想又加上一句。

『我之前沒有想過,而今天實在發生太多事了,我需要點時間思考。』

說起時間,克萊恩又有點尷尬地抬筆寫下一個疑惑:

『但是,你是甚麼時候開始…喜歡我?』

克萊恩長吁一口氣,放下信紙。阿茲克先生像是等了很久似的,他一放下白紙,阿茲克先生便轉身拿起。還沒轉身的克萊恩和他雙目對視了好幾秒,最後還是年輕人慌慌張張地拿走信紙轉了身。

中年人用優雅的字跡寫著:

『我醒過來的時候看到你滿身痛痕,所以我很擔心我對你造成很大傷害。但我看到你逃得很快,這令我很欣慰,至少你有足夠能力保護自己。』

對,剛好在阿茲克先生恢復清醒的時候逃了。仗著是背對阿茲克先生,克萊恩雙手捂著臉,尷尬不已地發現自己又多了一筆黑歷史。

說起來逃的時候,既然信使小姐沒有把信寄出去,那信應該還在秘偶身上?剛才克萊恩因為太匆忙,一直沒有調閱秘偶身上的靈之蟲的記憶,現在終於想起來要看一看。

一看之下才發現,在因距離太遠而斷開靈體之線的操縱時,秘偶正捏住那張舉報的紙條,而阿茲克先生在白骨信使清理羽毛時順手把紙條處理掉了,雖然他看上去不太介意……

——舉報信被當事人看到了該怎麼辦,急,在線等。

沒有讓他陷在尷尬的情緒太久,阿茲克先生的聲音響起了:「克萊恩,這個問題……嗯,我覺得我需要親口向你說,你可以轉過來嗎?」

克萊恩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個問題需要親口、面對面地說,但他也聽話照做了。

克萊恩磨磨蹭蹭地轉過身,二人面對面地坐在床上,他很是尷尬地偷偷打量對方。阿茲克先生看上去也有點不好意思,但整體而言還是比克萊恩要顯得從容得多。他有點苦惱地笑道:「其實我也說不出是甚麼時候開始,只是有一天……突然發現感情變了質。

我沒有想過要告訴你,因為我自己都還沒想清楚。」他自嘲似的一笑,緊緊地看著克萊恩:「在我這段人生當中,你是令我重新接觸神秘學的人,在最初的一段時間內——不,直到現在,你都是我唯一可以談論這方面的事情,而我可以信任的人。所以我很擔心,會不會是我因為這樣而混淆了兩種感情。

事實上,這次喪失理智的確令我更能看清自己。」他突兀地伸出手,撫上克萊恩的臉頰。克萊恩被嚇一跳似的往後縮了一下,阿茲克的手僵住了,良久才改為摸了一下年輕人的頭頂。他抿緊嘴唇,再開口時嘴角勾起一個故作輕鬆、卻總顯得有幾分苦澀的角度:「我隱約記得,我瀕臨失控時說過想要完全地標記你。我無法否認,或者辯解說那是我神智不清才這樣說,因為我確實想佔有你。」

克萊恩知道阿茲克先生正在看著他,他知道這很不禮貌,但他沒辦法對視回去,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滿臉通紅,要是看到阿茲克先生的眼神,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害羞到失控。

…雖然也不是不能用小丑的能力控制表情,但一來他不太習慣在阿茲克先生面前過於偽裝自己,二來他現在漿糊似的腦子也想不出應該擺出怎樣的表情,才能顯得合適又得體。

而阿茲克顯然不想讓他表現出得體的樣子,因為他的話語愈來愈令人害羞了。

「我想要獨佔你,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。這就是我對你的感情和欲望,」阿茲克看著克萊恩低下頭,不願直視他的姿態,表情愈加苦澀。

他輕聲地道:「你會覺得很噁心嗎,克萊恩?」

「我!…」克萊恩開口發出了一個音節後又咬緊下唇,他很是慌亂地在旁邊拿了一張空白的紙,顫抖著快速寫下簡短的答覆,然後舉起紙張遮住自己的臉。

『不會!』

他又拿了另一張白紙,低下頭刷刷地寫字。也許因為是在阿茲克的視線下,他顯得尤其緊張,寫字的手也有些微發抖。

『我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,我的腦海現在非常混亂。』他似乎想再寫些甚麼,但突然又抬起頭看向阿茲克,張開了口又撇開視線,哼哼唧唧地嘟嚷:「…阿茲克先生,你能不能不再說這麼讓人害羞的話?」

阿茲克看著克萊恩因害羞而漲紅的雙頰,有點想笑的衝動。他有些寵溺地笑道:「好。」

「你不用急著給我答覆。」他微微往後仰,似是看著克萊恩背後的牆,或是虛空中的某一點:「在做過那些事後,我也不會奢求說當回朋友。

但以後要是遇到危險,我仍然希望你能向我求助。」他看向克萊恩,輕笑地道:「當然需要臨時標記也可以找我。」

克萊恩的反應卻出乎他所料,學生皺起眉頭,一臉不贊同地看著老師:「你不是清醒地做出那些事,我不會因此怪你的,那不是你的錯。」

阿茲克啞然失笑,他說:「那些行為都是出自我的欲望,我清醒時、失控時都同樣地對你抱有這樣的欲望。」

他再次撫上學生的臉頰,這次克萊恩沒有退後。阿茲克的眼神幽暗,手指慢慢往下探,直至指尖幾乎碰到鎖骨。他清楚感到克萊恩的身體僵了,眼底不含笑意地勾了勾唇,阿茲克聲音沙啞地說:「就算是現在,我依然想佔有你。

你懂了嗎,克萊恩?」他收回手,看著克萊恩自以為隱蔽地鬆一口氣,便揉了一下克萊恩的頭頂。

「好了,最後一個問題。」阿茲克頓了一下,似乎是斟酌該怎樣說,最後他苦笑道:「如果你不想答可以不答,但我有點在意——我聽見你叫他唐泰斯先生,」他指向那個被遺忘在一旁的秘偶:「那是誰?」

聽見這個問題,克萊恩本來已經恢復正常的臉又漲紅了,甚至連耳朵也泛著害羞的紅暈。他雙眼在阿茲克和秘偶之間不停游移,最後自暴自棄地把臉埋在枕頭裡。

克萊恩抱著枕頭,聲音悶悶地說:「道恩‧唐泰斯。我的一個假身份……我設計外表的時候有參考值夜者的一個前輩,」提起鄧恩時他眼神有點黯淡:「就是梅高歐絲那次和我一起犧牲的那位。」他補充一句:「其實也有參考你。」

阿茲克:「?」

阿茲克失笑,他有點疑惑地笑道:「所以你才喊這個名字,呃,免得自己認錯人?」

「對——」枕頭後的聲音有氣無力的。

克萊恩突然察覺到了甚麼,他坐直的腰,泛紅的臉從枕頭後探出,疑惑地道:「所以你突然進來還瀕臨失控,就是因為…吃醋?」

阿茲克尷尬地笑了笑,他站起來,轉移話題道:「接下來我可能需要再沉睡一段時間,以免再次失控。」他解釋似的添上一句:「這次失控有一部份原因是兩個人格未完全融合。」

克萊恩放下枕頭,釋然地一笑:「好的,我會記得寫信。」

「嗯。」阿茲克溫柔地看著他,笑道:「再見。」

「再見。」